文恺的儿童诗  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 南子(新加坡)

――兼论儿童诗的一些问题

上个世纪八十年代,新加坡不少诗人从事儿童诗的创作,形成一股热潮。原因是:一、作家在求新求变的过程中,拓展创作的文体形式。一种新文体的出现,自然能吸引一批有才华的作者加入耕耘,也能较好地展现新的创作成果。二、商业上的考量。当时的文友认为,儿童诗可以吸引学生的眼球,它在学校的销售没有问题。一厢情愿的想法敌不过严酷的现实,学生对华文书籍的阅读没有多大的兴趣,华文书籍滞销,是既定的事实,也间接影响作家的创作心情。

儿童诗的另一个问题是,创作者虽有一些,但从事理论探讨的人几乎没有。若有人献身于儿童诗的评价、赏析、导读,也许能延长儿童诗作者的创作寿命。理论的探讨是有必要的,例如什么是“儿童诗”,许多作者未必能说明白,连文恺也只能作感性的陈述:

童诗是什么嘛

妈妈 为什么你说

童诗

是爸爸开着眼睛说梦话

而爸爸

却总是笑嘻嘻地回答

童诗是

我呼出的心香哪[1]

文恺不擅长理性思考,故以较柔性的一面阐述自己的观点。增加文艺理论的力度,是文恺今后应注意的方向之一。

儿童诗作者身份问题,也曾在文友之间引起争论。儿童诗的写作,是成年人的游戏园地,是专属儿童成人不宜涉足的禁区,还是来者不拒欢迎全人类耕耘的乐园,是有争鸣的空间。谢清把这些争论归纳如下:“有一派作者,认为童诗应由孩子写,孩子写孩子的事,其他小读者都比较容易接受。……另一批童诗作者,却主张写童诗的,成人与小孩都可,但成人作者要装老天真状,下笔要如白开水。……更有另一派作者,认为儿童诗一样是诗,因而需要注意诗的结构,语言的应用,意象的嫁接等;但他们也同意,在写这类诗时,下笔所用之字,应是孩子们常用的字。”[2] 谢清采取存而不论的态度,没有自己的立场。

辛白则指出:“童诗可以由儿童来写,也可由成人来写。成人必须保有童心,能深刻领略童趣,才能写童诗。成人写童诗的一个优势是:它能更完美地、艺术地表达童趣。”[3]

南子从另一个角度指出儿童诗的困境:“儿童诗的成功或失败,端视其是否被儿童接受。如果儿童对儿童诗没有兴趣,只有几个大人拍手叫好,就没有什么意思了。”[4]

1980年,文恺出版诗集《草的行色》,1983年出版儿童诗集《摇篮》。整个90年代,文恺忙忙碌碌为稻粱谋,终日奔走大街小巷。幸亏文恺童心未死,灵性不灭,他鲜红的血液里还流着恒古的诗情。2003年,雄心不死的文恺又推出儿童诗集《雄心》,计56页,诗作16首。遗憾的是这些作品除《序诗》外都是旧作,是《摇篮》的旁出本,文恺在儿童诗坛缺席太久了。

认识文恺多年,知道他不是一个雄心万丈的野心家,也不是一个雄才大略的行动者。他只是通衢大道上芸芸众生的一份子,没有耀眼的光芒,平凡、朴实是他的代名词。时间摧毁他的发丝,却摧毁不了他的诗心。

台湾女诗人蓉子指出,文恺的儿童诗有三个特点:“一、文恺知道怎样以适当的技巧赋予他所创造的儿童诗。懂得如何表现,又使用什么样的语言,才能使儿童们了解,为儿童们所接受……二、把握儿童的特性:文恺的童诗,颇能把握儿童的心理去处理和对待事物。……三、个人独特的风格:文恺即使在受别人影响时,每能脱胎而出。”[5]

我认为文恺的儿童诗尚有以下的特点:

一、题目深层意义的挖掘

他善于从题目挖掘深层的意义。文恺不少的儿童诗可归纳为“咏物诗”,如《摇篮》《风信鸡》《巴士》《萤火虫》等,但文恺不满足于物体的表面现象,而努力挖掘物象背后的深层意义。例如在《风信鸡》里:

一大清早起/哥哥就指着对面人家的屋顶/问我/那只他们新装的风信鸡/它正雄纠纠气昂昂的望向北或者向西//我回答/哥哥 我才不理它望向北北西或者东南西/那都是风的主意/它尽管眼圆圆 冠红红/尾巴能像孔雀一样开屏/说怎样也不能像邻家伯伯的那一只公鸡/每天 一大清早起/就向着红红的太阳/喔喔喔喔啼[6]

诗表面写风信鸡,其实是暗喻社会一些人,表面十分风光,到处指点江山,其实,他们对任何事情都不能做出决定,而是背后有更高层的“黑手”在操纵控制。小孩观察事物的角度和成人不同,有诗更细腻,更注重细节。关于风信鸡指的方向,哥哥说是“望向北或者向西”,小孩细心地指出,是“望向北北西或者东南西”,这点细微的变化,引证两者观察能力的落差。虽然“东南西”的说法不规范,但也显示出小孩的思考是非逻辑性的。

一般人提到下棋,都认为它是有益心智的博弈游戏,文恺则从另一个角度对弈棋加以解构:

爷爷和邻居的伯伯在下棋

他们把棋子叠来叠去

就叫做吃来吃去

如果我是一只棋子

我一定要站在格子外面

格子外面的棋子都好亲热的

他们挤在一起多热闹啊

我真不明白

格子划得清清楚楚

每一只棋子都有自己的家

为什么还要打架

爷爷和伯伯为什么会喜欢下棋

为什么不喜欢和我们玩游戏[7]

在小孩的心中,每一个棋子代表一个生命体,他们有自己的生存权力,其他的棋子为什么要侵占他人的领土,影响他人的生存空间。因此,文恺的生存哲学是退缩的,非战的;他不喜欢刀光剑影,尔虞我诈的斗争。他宁可作为一个旁观者,在局外看热闹,也不愿卷入纠纷。可是文恺忘了,棋子的命运是被操控的命运,“自由意志”只是哲学家空谈的口号。

二、远离人群的欲望

文恺厌恶复杂的人际关系,他热爱大自然多于奉行达尔文主义的弱肉强食的社会,所以他写《风》《太阳》《月亮》《云》《蜜蜂》《风筝》等。这些大自然事物属于千古主题,一代又一代的诗人百写不厌,一代又一代的读者也百读不厌。

在《心愿》这首诗里,文恺借儿童的口吻泄露他所憧憬的职业:

等我长大了/我就在绿绿的大海上漂泊/做一个船长/检拾大大的贝壳回来/妈妈/你会高兴吗//等我长大了/我就在蓝蓝的高空中翱翔/做一个飞机师/采摘七色的云彩回来/妈妈/你会高兴吗//等我长大了/游鱼和飞鸟都是我顽皮的孩子/月亮和星星都是我漂亮的女儿/妈妈/你会高兴吗[8]

不管是船长或机师,他们所掌握的“载具”(轮船、飞机)都是在某一个特定的时间里脱离陆地上的复杂人际关系,在大海中或空中自成一个短暂的“桃花源”(事实并非如此)。这种向往无意中泄露了文恺自我放逐的欲望,他甚至希望游鱼、飞鸟、月亮、星星是他的儿女,进一步把“非人化”的欲望推到极致。(有些人有一种心愿,希望成为其他生物,有几部科幻小说以此为题材。)

在现实生活中,人不能不寻求自己的位置,成为职场中的一分子,为养家活口搏命,“非人化”注定失败,但文恺内心深处,还是选择浪迹天涯:

爸爸

当我长大了

你是否肯让我骑着一匹瘦马

追逐着朝阳和落日

跋涉万水千山

寻师学艺啊[9]

《侠情》是一首较少见的“武侠儿童诗”,它透露出作者在潜意识中离群索居、打抱不平的欲望。这种潜意识的层面,文恺本身也不一定清楚。

造成文恺自我退缩的心理无异是源自生活的压力。生活的坎坷像一瓶泼溅的镪水,腐蚀人类的容颜,但生活的压力并没有腐蚀文恺的童稚之心。他以怜悯、无私的情怀,唱出了《雄心》:

我可以不可以做一个最尊贵的国王

把所有最茂密的树林 送给鸟雀们居住

把所有的嫩草地 送给枯瘦的牛羊[10]

我在读这首诗时,马上想到杜甫的《茅屋为秋风所破歌》:“床头屋漏无干处,雨脚如麻未断绝。自经丧乱少睡眠,长夜沾湿何由彻!安得广厦千万间,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,风雨不动安如山。呜呼!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,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!”杜甫在穷困潦倒时,不只是关心自身的安危,也将这种悲悯心作无穷大的辐射,遍及天下寒士。文恺笔下的国王,并没有耽溺于骄纵淫欲的生活,还关心鸟雀牛羊的福利。当然,国王的情操是不能和杜甫相比的。

三、对时间的叩问

时间是诗人永恒的命题。《古诗十九首》里其中一首,便充满强烈的时间意识: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。昼短苦夜长,何不秉烛游!为乐当及时,何能待来兹?愚者爱惜费,但为後世嗤。仙人王子乔,难可与等期。”当人到了某一个年龄时,便了解生命有限,而所承担的愁苦无穷,唯一解套的方法,无非万缘皆放下,及时行乐。南子曾说:“倘若诗人要和永恒拔河,便不能不具有宇宙意识,关注时间的流逝。”[11]一个时间感不足的诗人,作品往往流于肤浅。

成人(尤其是老人)与儿童的时间感是不同的。成人走过崎岖的人生道路,所剩的时日无多,因此对时间的飞逝产生恐惧感,更忌讳一切与死亡意象有关的词汇。小孩不同,他们渴望长大,对人间的凶险所知不多,以为成长的道路是一条“金光大道”。文恺的儿童诗中,便有不少对时间的叩问,例如:《等待》:

爸爸/你为什么总是说/等我6岁了/你就买一个大书包/一个大铅笔刨/一盒美丽的彩色笔给我//爸爸/你为什么总是说/等我6岁了/你就买一张小书桌/一张小弹簧床/一架可以叮叮咚咚弹的钢琴给我//爸爸/你总是说等我6岁/叫我等得好心急啦/现在我什么都不要了/你就给我6岁好吗/6 岁是怎样的[12]

诗中的小女孩(可能是文恺的小女儿)对时间的感觉是单纯的,直线式的,无非是希望快点6岁。她对生命的要求也是单纯的,就是希望拥有大书包、铅笔刨、彩色笔、小书桌、弹簧床、钢琴……。小孩的心智发展尚未成熟,他们还不能进行抽象的思考,他们所关心的是实有的物体。小还不懂得权利、义务、责任的相互关系,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,也没有唾手可得的物品,他们不了解这些礼品是成人辛勤劳动所换取的。

小孩从未经历过老的历程,对于老人心境的变化,他们是不能理解的,他们只能从一些表面现象 如老人要拿拐杖,变得啰嗦,牙齿脱落,然后从生活的场域消失:

一个人老了/是不是一定要像公公一样/撑着一根拐杖/在花园里徘徊//一个人老了/是不是一定要像婆婆一样/会讲很多很多的故事/叫顽皮的孩子都乖乖的静下来//一个人老了/所有的牙齿脱了/是不是会像哥哥一样/长出新牙来//一个人老了/是不是一定要到/一个远远远远的地方旅行/不再回来[13]

诗中小孩对生命变化的一连串叩问,也许是浮浅的,但小孩本来就是如此。

文恺喜欢儿童诗,也热衷于儿童诗的创作;有一个时期,他还到学校指导学生创作儿童诗。纵观《摇篮》,可视为文恺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早期努力的总和。

文恺的儿童诗不是没有缺点,就是不重视形式美。在一首诗中,有的行数只有2个字,有的行数则长达17个字:

蓝蓝是不会骗我的

他一定会来教我唱那首他最喜欢唱的歌

他说

你坐在这里想谁 谁就会来[14]

又如:

那些路过的女孩都知道

昨天

小风筝呼啸着 跑着

与风追逐

昨天

小风筝不是晒红肩膀就不回家的云朵[15]

文恺也许以为这是自由诗的写法,但自由不等于放纵,诗是一种戴上镣铐跳舞的艺术,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的,儿童诗亦应遵循一定的法度。

2007年6月7日于新加坡


[1]文恺:《雄心》,第4页,(新加坡)五月诗社,2003年版。

[2] 谢清:《文恺·童心》,收录于文恺:《摇篮》,第85-86页,泛亚出版私人有限公司,1983年版。谢清在文中“童诗”与“儿童诗”二词混用。

[3] 辛白:《细雨燕子图》,《后记》,第96页,新加坡作家协会,2004年版。

[4] 南子:《八方风雨》,《儿童诗》,第59页,文艺书屋,1985年版。

[5] (台湾)蓉子:《童诗和诗心》,收录于《摇篮》。

[6]《摇篮》,《风信鸡》,第2页。

[7]《摇篮》,《下棋》,第47页。

[8]《摇篮》,《心愿》,第27页。

[9]《摇篮》,《侠情》,第76页。

[10]《摇篮》,《雄心》,第30页。

[11] 南子:《时间不能降低文学的体温》,收录于伍木著《泰山赋》,七洋出版社,2002年版。

[12] 《摇篮》,《等待》,第63页。

[13] 《摇篮》,《老》,第37页。

[14] 《摇篮》,《小小的恋歌》,第65页。

[15] 《摇篮》,《一小片蓝》,第73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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