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拒绝妥协的灵魂》     南子(新加坡)

――论辛白的诗

辛白早慧,1969年开始写诗,不到两年的时间,得诗数十首。他把作品汇集起来,安置在一个封面下,诗集名曰《风筝季》。书名似乎是一个隐喻,风筝雄心万丈,拔地而起,梦想征服天空,而天空夐远不可企及。风筝受制于气流,又不易挣断牵引的绳子,一切远离大地的终归回复尘土。雄心是一把无形的双刃剑,它不断的砍除障碍,也不断耗损自己的青春年华。

《风筝季》之后,辛白又迅速地推出《音乐雨》。当我们正在惊叹他的创作力旺盛,必有一番大作为时,他却悄悄远离缪思,作品有如深夜的昙花,久久才灿烂一次。

生命的过程,就是不断地憩息与重新出发。有一种说法,菩萨的禅定是一种憩息,储存足够的能量后,又重新救度世人。辛白潜伏多年,2004年又有新作问世,书名曰《细雨燕子图》。书分两部分,辑一是“成人诗”,辑二是“童诗”。

辛白喜欢阅读余光中、杨牧、郑愁予作品,但我觉得,他受杨牧郑愁予影响较少,略有余光中的影子;给他较大影响的,应是诗人周粲。难怪有人说,辛白属“周派”一系。

古典诗方面,辛白推崇陶潜。渊明恬淡的心境,朴素的语言,白描的手法,高洁的人格,有形无形影响辛白的作品。陶潜《读山海经》第一首:“孟夏草木长,绕屋树扶疏。众鸟欣有托,吾亦爱吾庐。既耕亦既种,时还读我书。穷巷隔深辙,颇回故人车。欢言酌春酒,摘我园中蔬。微雨从东来,好风与之俱。泛览周王传,流观山海图。俯仰终宇宙,不乐复何如? ”诗人远离官场的酬酢,还归心灵的本真,园中的果蔬、树上的鸣禽、手中的书卷、杯中的醇醪,皆为心灵的寄托。作为诗人的辛白,亦有陶潜归隐田园的心结。无奈现代人面对工作、生活、经济的压力,无所遁逃于天地间。作为公务员的辛白,不得不发出这样的兴叹:

晚上十一点五十分

被生活掠夺竟日的我

气力残存无几

即将倒下

让这一日

在疲乏中结束

灵魂拒绝妥协

书桌前坐下,翻开

《现代中国诗选》

随意翻

翻到哪一首

读哪一首 [1]

一日工作辛劳,精力已被榨取。倒在床上,如一根木棍动也不动。纵有万丈雄心,也是心有馀而力不足。

诗是诗人的第二生命,诗人无诗,犹如战士没有武器。辛白面对的是学生、作业、试卷、课外活动、行政工作。这些为了谋生所面对的问题,像齿轮不停转动,使人的思绪,没有一刻安静下来,进行深层的思索与反省。辛白在这种情形下,难免为无诗而苦恼:

我的抽屉里/一句诗也没有/一贫如洗/已经好多年//这些年/靠一点文学/一点音乐/一点佛学/维持/我的生命//……//索诗/我有些慌乱/轻松允诺/是年少的大胆/此刻,唉/我已是/胆怯的中年…… [2]

一旦苦吟得诗,诗人内心便充满喜悦。读辛白的诗,使人联想到“苦吟派”诗人贾岛:“二句三年得,一吟双泪流。知音如不赏,归卧故山秋。”“一日不作诗,心源如废井。”这种对诗的执著,古今诗人是相通的:

苦苦经营

一个意象

苦苦推敲

一个字

苦苦写成

一个句子

苦苦完成

一首诗 [3]

在另一首诗,辛白写道:

我被一首

不成形的诗

苦苦折腾了

几天几夜

我把稿纸

狠狠撕碎

顿时有一种

报复的快感 [4]

不管是意象经营,还是推敲句子,辛白给人的感觉是个“苦”字。等到他把稿纸撕碎,才得到快感。古希腊人认为:“诗的疯狂来自文艺女神;它抓住一个灵魂,让他唱歌,后者歌唱的完美程度远远超过技术教育所能达到的程度。”[5] 也许文艺女神暂时没有眷顾辛白,以致让他苦苦吟唱。

《细雨燕子图》第一辑共收录诗作47首,内容大都与诗人的生活现象有关,如写作、阅读、疾病、爱情、童年、旅游,以及旧时乡村生活的追忆。也许有人会说辛白写作范围狭小,但辛白是一个真诚的作者,他不处理自己不熟悉的题材,是对自己的认知负责。

辛白是一名佛教徒,对众生的悲苦充满怜悯之心。慈悲分为三个等级,即众生缘慈悲、法缘慈悲、无缘慈悲。据词典解释:“众生缘慈悲为小悲,指对众生的慈悲,此为凡夫的慈悲。法缘慈悲为中悲,觉悟到诸法无我之理所起的慈悲,此为声闻、缘觉及初地以上菩萨的慈悲。无缘慈悲为大慈悲,离一切差别,心无所缘,此为佛的慈悲。”[6] 辛白尚未悟道,属大地凡夫,他的慈悲心应属于众生缘慈悲。在《五十五》这首诗中,作者写一个以采椰子为生的老人,他年轻时,浑身力气,靠一把镰刀,再高的椰子树也不怕,可是到了五十五岁以后,岁月是一把修改颜容的刀,情况就不同了。采椰人因整天仰首,颈肌劳损,刺痛阵阵,工作已不轻松了。辛白沉痛地写道:

怎么一转眼就五十五了/五十五,岁月的狰狞/便开始显现/干瘪了肌肤/衰老了当年/那一条汉子//何堪衰老/那一条汉子/卖气力的人,生活/如何挑起/如何排除/妻的柴米的忧愁/如何填饱/瘦弱的孩子们/的肚子//五十五/岁月岁月/就硬将他老成/一个老兵/且令他面对/一场艰苦的/新战役 [7]

在上个世纪的前五十年,生活简单,生活压力不太大,拥有较低的技能亦能谋生。可是随着时代的进步,低技能者面对淘汰的命运,采椰人是其中的“标本”。

辛白所关爱的,不仅止于人类,也扩展至其他生物。他目睹一只八歌遭猎人射杀,引起内心巨大的震憾:

而死神早在那儿等候

(死神来了,就来了)

死神举起了

捕杀者的抢

朝空开

一个黑色的物体

自高空

触地处

结结实实

一个声响

仿佛一个重拳

落在我的胸膛 [8]

张载说:“故天地之塞,吾其体;天地之帅,吾其性。民吾同胞,物吾与也。”古今的知识分子,除了一部分自私自利、目光如鼠外,不少人都是心胸开阔,关怀世界,悯爱众生。也许受制于种种客观因素,不能尽心尽力发挥他们的爱心,但他们那份灵智的心火,在心灵幽处永不熄灭。

人类拥有犀利的武器,对弱小生灵恣意虐杀。他们忘了,地球并不是人类所独有,其他生物亦是地球的主人,它们也有生存的权力。

《八哥之死》诗中“迅速坠落”四字,单独成行,且又间隔一行,在视觉在造成一种疾速感和震撼力,让读者隐隐感受地心吸力的冲撞。辛白诗作,喜营整体效果,不似洛夫时有突兀的意象。但“辑一” 作品中有几首令人是惊喜之作,如《支票的悲哀》:

支票的悲哀

在于

它的价值

由别人填写 [9]

人的生命价值,本应自我肯定。可是在一个经济挂帅的社会里,却由他们的薪酬来肯定。人们关心的是年薪多少,一百万?二百万?仿佛薪金越高,对社会贡献越大。一个社会不能没有文学家、哲学家、思想家、音乐家、科学家、画家……,他们对社会的“增值”是无形的,对人心的影响也是无形的。

至于一般受薪阶级,他们的命运和辛白笔下的橙子一样,被人任意割切,时间和精力被榨取,成为他人的营养,最后成为一堆渣滓:

被置放在砧板上

被一刀切成

两个半球

被握在手中

榨汁机上

压 转

被喝下

化成人们

肌肤上的光 [10]

诗中的三个“被”:“被置放在砧板上”“被握在手中”“被喝下”强烈暗示橙的命运完全处于“被动”的位置。橙本身不能掌控命运,掌握命运的是一只看不见的手。

“辑二”是儿童诗,计19首,创作时间从1984至2002,平均每年一首。关于辛白儿童诗,将来有机会另文分析。

2007年5月21日于新加坡


[1] 辛白:《细雨燕子图》,《夜半读诗》,第2页,新加坡作家协会,2004年版。

 

[2]《细雨燕子图》,《索诗》,第17-18页。

[3] 《细雨燕子图》,《痴》,第33页。

[4] 《细雨燕子图》,《撕》,第34页。

[5] 让·贝西埃编:《诗学史》,第21页,百花文艺出版社,2002年版

[6] 任继愈主编:《宗教词典》,第1094页,上海辞书出版社,1981年版。

[7] 《细雨燕子图》,《五十五》,第40-42页。

[8] 《细雨燕子图》,《八歌之死》,第38-39页。

[9] 《细雨燕子图》,《支票的悲哀》,第43页。

[10] 《细雨燕子图》,《橙的命运》第16页。